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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是一种想起来就让人有些悲伤的动物 | 马亿
来源:凤凰网  时间:2023-07-07 11:2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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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荡者》是90后作家马亿的首部小说集,该书主要讲述了业余摄影爱好者张展的失踪,以及其前室友根据他的日记和摄影作品寻找他的故事。小说集由12个短篇集合而成,拼贴出了一副当代青年人的精神面貌群像。

本文摘选的是该书的第三个短篇《21楼的风景》,小说探讨了关于梦、猫、生存、过往等话题,最后,我们会发现,“我们都满足了他人某部分的游戏需要。所以我们出现在别人的生命里。”

马亿,1992年生于湖北黄冈,现居北京。小说曾发表于《作家》《广州文艺》《天涯》《青年文学》《香港文学》等杂志,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著有长篇小说《隐身者》,已出版小说集《游荡者》《理想人生》。小说集《游荡者》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资料图片)

21楼的风景

01

婉华,说说吧。

方念把柠檬水放在余婉华面前的方桌上。透明的玻璃杯折射着昏黄的光线,这是一天中光线最迷人的时候,方念想。方念看着聚在杯底处的那一粒小光点,顺手摸了摸余婉华垂下来的发尾。

从香格里拉回来后,你有些心神不宁的,连茉莉好像都有点儿被你传染了。不知道它是不是做了噩梦,它昨晚在睡梦中突然抓了一下我的手腕,我醒过来带开台灯,有三条血痕。我的手就放在脖子旁边几厘米。

方念回头看了一眼茉莉,它从旁边的皮沙发上“咚”地一声跳到木地板上,又顺势跳进余婉华的怀里,柔柔地叫了一声,委屈巴巴地窝下来。

余婉华伸手摸着茉莉的下巴,另一只手握着玻璃杯,杯底的那个小光斑消失了。

我可能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余婉华收回摸猫的那只手,也捧在柠檬水上,静静地看着杯底的两颗柠檬籽。

方念在方桌的另一端坐下来,呆呆地看着余婉华望向窗外的侧脸。一只手摸在桌上那盒烟上。

我一直做梦。余婉华抬起头看着方念。

做梦不是什么大事,每个人都做梦。

我还研究它。

02

方念再次对猫这种动物产生兴趣是在去年夏天。

在这之前,在他的印象中,猫是一种想起来就让人有些悲伤的动物。家里唯一养过的那只猫,是一只黄麻中带黑褐色的母猫,之所以是母猫,是因为有一年的秋天那只猫生过一窝小猫,准确地说是两只。在一个夜晚,是他看着妈妈接生的,那年同时接生的还有一窝小猪。

当年一心想要发财的爸爸,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头猪婆,经过借来的种猪“搭脚”之后,猪婆的肚皮便渐渐鼓起来了。那窝小猪和那两只小猫差不多是前后脚出生的。

虽然都是新生小动物,它们在家里的地位可是完全不同的。每天放学之后,方念都被爸爸要求带着那窝小猪去到距离镇上两三公里的一座山下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就是喂猪,那几年流行散养土猪,听说在大城市能卖上很好的价钱,爸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买的猪婆。据爸爸说,这只猪婆只是一个实验,要是真的能赚钱,以后会扩大规模的。

之所以去那座山,是因为山脚下的一个洼子里长满了一种当地人称之为野蒿子的植物,据说这种野蒿子用来喂猪是很好的,但鸡吃了会死。当然,这只是传说,方念并没有亲眼见过哪只鸡吃了野蒿子而死掉。

关于那两只小猫的去处,方念已经淡忘了,按照中华田园猫的归宿,它们一般是会被张姨儿或者李婶儿借到家里赶赶老鼠的。本地习俗,猫只能被“送”,是不能谈“买”或者“卖”的。俗语有云“猪来穷,狗来富,猫儿来了开当铺”。猫是一种能给主家带来运气的动物。

两只小猫被送走的第二天,母猫就不吃食物了,连之前它最爱的胖头鱼头都无动于衷。妈妈把能尝试的各种食物搭配都试过了,那只母猫就是不感兴趣。一动不动地趴在伙房里属于它的那块麻布毯子上,只是时不时地磨磨爪子,好像是在做某种准备,某种要自力更生不再被喂养的准备。

总会有这么一回的,下次就好了。妈妈坐在伙房里那张油污污的小凳子上,摸着母猫的脖子。

第三天的深夜,妈妈突然叫醒方念,说母猫不见了,要一起出去找。

方念从睡梦中被吵醒,感觉有些恼火,但想到这只猫家里确实养了好久,方念都记不得有几年,似乎是方念生下来它就在家里的。他只得起床。妈妈手上提着舅舅在煤矿带回来的矿灯,说要去把母猫接回来。那是要出去走夜路的标志,之前好几次,爸爸在附近的朋友家喝多了的时候,都是妈妈提着矿灯带着方念把爸爸扶回家的,有一次爸爸在快要进家门的时候,就是不进去,说那不是他家,硬生生在家门的地面上睡了一晚。

当晚妈妈面色凝重,现在想来,仿佛是有某种预感。方念也被妈妈的情绪所传染,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有些事就是无法解释的,方念至今想不通,妈妈怎么会梦到出事地点的。妈妈牵着方念,在刺眼的矿灯指引下,直接就赶到了事发地点。那是镇上唯一的一家铁匠铺门口,他家孙子叫何超,弹玻璃珠总输给方念。妈妈径直就走到了已经完全熄火的风箱旁边,麻色的母猫就躺在风箱旁边的一块沾满污垢的破布上,奄奄一息,似乎是在撑着,见妈妈最后一面。方念看到母猫肚皮间淌出来的内脏,脑袋里完全是空白的,似乎是被即将溜走的生命给震住了。

是一辆东风车。妈妈说。

它是自己撞上去的。妈妈说。

它应该想开点儿的,总会有这么一回。妈妈说。

妈妈摸着母猫的后脖子,那是它最喜欢的抚摸方式,只要摸着那里,母猫就会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妈妈说那是开心的声音。但是那一次,母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本地,传说猫有九条命。死去的家猫是不能埋进泥土里,那样会阻断它重生的道路。死去的猫身必须尽快挂在一颗高高的树枝上,挂满七七四十九之后,猫会重新投胎。

妈妈带着方念,连夜把母猫带到方念和猪仔散步的那个山洼里,选了一颗笔直高挺的杨树,将母猫挂在了树上。

从那以后,家里再也没有养过任何一只猫,即使隔壁左右的邻居多次将花色和性格更好的一些小猫送到家里给妈妈挑选,妈妈也只会摇摇头,喂上两块当天早上刚刚煎好的两面金黄的曝腌鱼。猫自此成为一个无言的禁忌,没有人再提出养一只猫的建议。而方念的生活也变得越来越丰富。

方念再次和猫相遇是在十几年后的去年。

03

去年全国性的P2P行业爆雷事件刚开始发作,余波扩散到方念所在的这家私募基金后,老板做出了缩减公司规模的理性动作,一周内,一家估值2个亿融资到A+轮的明星公司在职员工缩减到三分之一,仅保留了最核心的业务部门,其他几个部门连高管带团队一起齐根砍掉。

“资本寒冬来临,为了公司的存活和后续发展,我们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公司的火种。”老板在动员会上掷地有声的发言,甚至让方念感觉到了“英勇”,哪怕自己是那个不得不付出的小小“代价”。

方念顺着老板的引导,在第二天就顺利办完了离职手续。这是毕业四年来,方念呆过的第二个公司,按照微信上一款小程序上的数据,90年平均在职时间为7个月左右,方念949天的在职时间打败了96%的同届本科毕业生。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

老板对方念的决定也很满意,说不会忘记方念对公司做出的贡献,这是非常时期,等到熬过严冬,肯定会第一时间召回方念这批干将。方念进入公司的时候,公司刚刚拿到风投,作为第16号员工,方念既无股份也无期权。拿到A轮2000万融资的时候,老板许诺要成立一家员工持股的公司,全员持股。直到方念拿到离职证明,这家早已许诺的员工持股公司还没有注册下来。

到去年4月,北京的杨絮再次让鼻炎患者如临大敌时,方念已失业近5个月了。其中有十天是在老家过年,这是毕业以来,方念在老家待得时间最长的一次。他告诉妈妈的理由是自己评上了业务骨干,增加了三天年假。爸爸说老板还不错,好好干吧,别学你那个堂哥,一年换八份工作,看他怎么混过去。最后一句是爸爸的口头禅,“看他怎么混过去”,之前爸爸也对方念讲过多次,都是在酒后。

生活总归是要混过去的,爸爸说“不好混”。方念第一次给了爸爸妈妈红包,每人5000,用的是老板给的“路费“,刚好1万元,连包钱的红包也是老板给的。

4月的最后一个周日,一个不太熟的大学同学王存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获得了方念的电话号码,他没有直接打电话过来,而是加了方念的微信。微信上的验证信息是“我是你的好兄弟王存。”

方念觉得这个名字耳熟,花了好几分钟才想起这个“好兄弟王存”。那个大一上学期就开始扫楼创业的同学,永远西装革履,在一群懒散的二流大学生里显得鹤立鸡群,显得人生特别积极,充满成功的希望。通过好友之后,好兄弟要请方念吃冰城串吧。

你说一个人的存在到底是存在着还是虚无着?

308桌上看书的人抬起头。仿佛闷头一闷棍,打得方念有点儿懵。依然是西装笔挺,还带着银色的眼镜,像个事业有成的知识分子。很可能是好兄弟王存。

王存?

是啊兄弟,不认识了啊?

是不认识,这都多少年了。方念心想。脸上依旧挂着万年不变的似笑非笑。

王存把手上的书推过来。上大学的时候我记得你是文学青年,这本书你看过吗?

方念看着封面,是萨特的《存在与虚无》。

翻过,看不懂。方念喝了一口服务员刚递过来的柠檬水。

这本书值得好好研究。

是啊。

别光坐着,来啊服务员,点餐。今天我要跟我兄弟好好喝两杯。

王存也没征询方念的意见,点了一大堆各种他们店里的招牌烤串以及他们店里的招牌大扎黄啤,说是从德国空运来的,还不允许航空公司转机,必须直达。

有萨特做底子。上菜之前,王存从康德、尼采、叔本华、克尔郭凯尔聊到马克思,金正恩,王存说他最喜欢的当代哲学家是“陈嘉映老师”,老师是他的原话。他还去参加了两次陈嘉映老师在单向空间的线下对谈,“收获颇丰,像是打通了一些堵塞的关节”。“文字的表达是奢侈的,有难度的,它对读者的要求太高了,需要有专注力理解力和阅历,不然根本不能从根儿上理解它,而声音和影像是有优势的,直給。”他最喜欢的国内音乐人是苏阳,“是类似人类学搞研究的方式做音乐,别说他是什么流派,就说它打不打打动你吧……”

因为正值晚餐高峰期,串吧里的人坐得满满当当,上菜的速度也慢。服务员过来给方念加了两次柠檬水,王存关于音乐和影像的表达方式的优势还没讲完。

方念望着王存不断上下翻动的嘴唇,耳边都是酒杯撞击的声音,他进入了某种隐秘的境地,仿佛处于一片混沌,忘了身处何地,正在做什么,周围是谁。来北京这几年,虽然干的是金融行业的活儿,但是北京毕竟不一样,确实是有文化的。

开始的时候可能是受某些同事的影响,从新上映的电影开始,凡是口碑不错的必看,然后是展,艺术展、画展,然后是剧,话剧、舞台剧、京剧,什么都看,后来连五月天的演唱会也不放过。

几年下来,方念貌似还交到了三五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大学时的那点儿文学爱好,算是彻底放下了,几乎什么文学书都没看,看的都是《高效时间管理》《OKR工作法》等关于工作方法论的书,在前公司的最后一年,方念甚至升职到了M5的中层位置,手下带着一个6人小组。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苹果手机经典的马林巴琴的声音响起来,把方念从混沌里拉回了冰城串吧的桌面前。他翻出荷兜里的手机,却没动静。

好像是你的。方念看着已经安静下来,嘴唇好像因为说话过多产生了惯性仍然在跳动的王存。

王存滑开手机,说了一个“好”字,便站起了身。点好的串和两大扎招牌黄啤被端了上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急事,下次再约,你有我微信。王存叫住服务员买了单。急匆匆朝门外走去。

方念坐地铁10号线经过三元桥时,突然对微博小视频里的一只猫爪子动了心。上次对某件事动心还是在上高中,其结果是爸爸被叫到学校,自己差一点儿就被迫转学。

失业的这几个月来,方念每天都在想,接下来该做点儿什么。虽然各种招聘网站上的岗位也在投,面试也在断断续续地进行,还拿到过几个差强人意的offer。但是方念总觉得这其中有某种问题,这样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一个会接着一个会,一份工作接着一份工作做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赚钱吗?

当然,在这个2000万人都很孤独的城市,每个人都很需要钱。那自己跟这个庞大的数字之间,又有哪一个能够区分开的点呢,哪怕是一个点。在地铁上的这个想法,方念称之为“灵感”。方念当然不敢说自己是作家,甚至高考之后他再也没写过一篇完整的文章,但是方念还是觉得这是“灵感”。有人把诗句写在大地上,方念脑海里涌出这么一句话,应该不是自己原创的,很可能是在哪个公众号文章里看过的一句话。

方念抓住了灵感,打开最近才注册的豆瓣APP,搜索了跟“猫”相关的小组,并点进了最新成立的“共享猫”的小组。小组置顶的是组长的帖子,帖子介绍了这是一个非盈利组织,以猫为社交媒介,让闲置的猫流动起来,给爱猫人士创造一个吸遍天下猫的机会。其模式是打造基于微信号的二度人脉猫社交圈,主人出差或者远行的时候,可以在小组里面发布代管任务,将家和家里的猫交给二度人脉圈里的熟人来打理。代管者吸新猫的同时,还拥有了一个免费的暂时住所,可以暂时逃离日常的生活环境,也算是一种空间的交换。

方念心动了。

可能是因为胃里的那两扎从德国空运过来的招牌黄啤起了作用,方念想起了小学的时候家里养过的那只唯一的母猫,也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照管过的那一群小猪仔。另外,这些年他虽然没写过什么文章,但是电影他是看了不少的。注册豆瓣账户之后,他花了接近一周的时间,把自己看过的电影给标记了一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网页上显示,方念看过的电影数量为856部,已经和他关注的一些很火的影视博主的阅片量不相上下了。一只新的猫,加上一次短暂的逃离。还可以住在猫主人的房子里,是一次深入别人的日常生活的机会。他想起了大神诺兰的处女神作《追随》。他可以像电影里的那个失业作家一样,进入到别人的生活里。

方念关注了置顶帖里的公众号,并绑定了自己的豆瓣账号和微信账号,用来匹配自己的二度人脉。

第二天中午,方念就收到微信公号的通知,有一条二度人脉覆盖内的任务,任务周期是一周,无报酬,对象是一只5个月大的暹罗猫。

方念百度了暹罗猫,因为他对各种品种猫是一无所知的。用半个小时查完暹罗猫的各种资料之后,方念起床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把前天叫外卖剩的两小块儿披萨在微波炉里转了两分钟,站在冰箱前就吃下去了。他的脚趾不自主在夹脚拖鞋里动着,这是他的上学的时候留下的后遗症。每次到大型考试之前,他的十个脚趾都会在鞋子里乱动。他赶到庆幸,幸亏是脚趾,要是十根手指不停乱动,那不得被同学们笑死。

吃完早餐,方念再次打开手机,又多了两条提醒,他是那只暹罗猫任务最匹配的用户,半小时内回复2333即接受任务,否则此任务将分配给下一用户。

04

已经几个月没上班的方念,大概是忘了这城市还有早高峰这件事。连零星的面试邀请,方念也必然是约在下午,否则就不去。望着地铁进站口茫茫的人脑袋,方念又做了打网约车的错误决定。因为当天正值五一假期的第一天,全国所有高速全部免费,而且本城平时限号的规定也临时取消,几乎所有平时存在车库的外地车倾巢而出,瞬间把整个城市堵成了一个蚁城。

赶到朝阳区暹罗猫任务的地点时,方念已经迟到了近2个小时。但是方念还是优先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在那个不大的小区里先转悠了一圈再上到21楼按响了门铃。

一个衣着朴素瘦瘦小小的女孩儿打开了防盗门。

“念念?”女孩儿微笑着伸出了手,叫出了方念的微信昵称。

“方念方念,你好。”

“你好,我叫余婉华,快进来看看茉莉吧。”女孩儿松开大门的把手,把门完全敞开了。

方念正准备启动身体往前走,一个黑不溜秋的身影急速窜了出来。

“快抓住它。”女孩儿小小的身体冲过来,撞了方念一个趔趄。

那只黑猫并未像想象中一溜烟儿就不见了,它静静地窝在电梯口靠窗的那个墙角,墙角的窗台上不知被谁摆上了一个用茶叶罐自制的烟灰缸,里面有一点儿不明液体。黑猫用鼻子嗅着那些不明液体。

女孩熟练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了黑猫的后脖子。“跑跑跑,现在一天天就想越狱了。”女孩儿的左手点在黑猫的脸上,黑猫的样子有点儿委屈,身体紧缩,一动不动的。

进门的时候女孩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方念,“电梯口隔壁那户人家好像也养了一只猫,有次我忘了关门,茉莉就站在刚才那个地方,和隔壁的猫聊天,聊了有半个多小时,我做完饭才发现茉莉不在家的。”

相比女孩瘦瘦小小的身体,她脸上的苹果肌算得上很发达了,脸蛋两侧鼓出来的部分让她充满少女感。白白净净的脸上似乎还是素颜。当然,对方念来说,有没有化妆的唯一标志就是有没有涂口红。

“来来来,茉莉,快跟大哥哥打个招呼。”余婉华捏着黑猫的爪垫儿,在方念的裸露的手背上蹭了蹭,一种说不来来的奇妙的感觉传来,方念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你养的是什么猫啊?”女孩儿在沙发上坐下来。

“一只……一只褐色的猫,母猫。”方念坐在茶几旁边一张矮小的塑料板凳上。在那个网站填资料的时候,需要写自己过往养猫的经验,以及猫的品种。方念随手就写上了好几年的养猫经验。

“是什么品种啊?”女孩儿轻柔地往后捋着那只黑猫的胡子。

“就……就普通的猫。”方念对猫的品种一窍不通,为了避免说漏嘴,他想尽可能在这个话题上少说话。

“我也想养一只中华田园猫,最好是橘猫,噬元兽,冲鸭。”女孩儿把黑猫的两只前爪举起来。由于动作太大,披着的头发散到了黑猫的眼前,它敏捷地张嘴咬了一小口头发,又很快松开。

“你们是放7天还是放3天?”

“7天。”

女孩儿从玻璃茶壶里倒了一杯柠檬水推到方念面前,透明六棱茶壶里只有一小片薄薄的柠檬,微微沉浮着。

“那正好,我准备出去玩一个星期,你在我家里随意。茉莉就交给你啦。”说着,女孩儿提起黑猫的两只前爪,一下子就把猫放在了方念的怀里。方念心里有点儿怵,手上却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

“它很好养的,每天加两次猫粮,一次水,上午要用逗猫棒跟它玩儿半个小时,猫零食在在这个柜子里,最多两天喂一次。”女孩儿抽开茶几下面的抽屉,满满的一抽屉条状物质,像小卖部里挂在货架上的棒棒糖。

“进出的时候记得关好门,你刚才也看到了,它现在很爱往出跑,老是趴在门前的这块毯子上看着门,一有机会就往出窜。”黑猫粗糙的舌头舔在方念的手掌,像砂纸轻轻刮擦,很舒服的一种力度。

“先这样了,我要迟到了,这是钥匙和楼下门禁,有事微信联系我。”女孩儿站起身,将一只小LV坤包挽在肩膀上,往进门的鞋柜处走去。

方念抱着黑猫,看着女孩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竟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随着大门“砰”地一声关上,方念又被拉回到了现实空间里。

05

这是一间标准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有间不算小的书房,被改造成一个家庭健身房,里面有一台小跑步机,地上还放着一张半旧的玫红色的瑜伽垫。瑜伽垫的一头有些卷起,应该是女孩儿的身高不够,不能完全利用上吧。

方念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总感觉有些异样,作为一个女孩儿独居的房子,它有点儿太大了,这样一间房子,无论是租还是买,都是一个普通白领供不起来的价格。另外,这间房子有点儿太整洁了,缺少一些烟火气,不像是天天有人住的样子。

冰箱冷藏柜里只有三大瓶冻可乐,显得空空荡荡的,搞不好是今天早上现买的。还有灶具,也是光洁如新,抽油烟机的油烟集取盒里一滴油烟都没有。要么主人有洁癖,要么,要么什么?

方念对次卧衣柜旁边的摆着的四本书产生了兴趣,分别是东野圭吾的《白夜行》,波拉尼奥的《荒野侦探》,《卡耐基的成功学》,以及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四本书都是精装本,腰封都还在,但是全都被翻过,有两本上还用淡淡的自动铅笔画了一些细细的波浪线。方念翻着被划线的部分,大多是是跟故事情节无关的,作者想要塞进自己对某些问题的看法的价值观,有的句子右上角还标了问号。

方念来了兴趣,这四本书,他们几乎代表了四个维度,四个看待世界不同的眼光。失业的这几个月来,方念花得最多的时间是阅读,夜以继日,比之前准备考研的作息还要规律。社科书,哲学书,小说,诗歌,他在多抓鱼上买了一箱又一箱,合租公寓里的那个小书架早就摆不下了,他只能把书都摞在阳台上。以前不想看的,看不懂的书,似乎一下子都变得清晰起来,方念感觉自己既能代入故事中的人物,又能和作者直接对话,读了十几年书,他是最近才真正感觉到读书的乐趣,好像有点儿太迟了。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06

“婉华,你和王存……”

“都过去了。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你……抽烟?”

“戒了两年了,这次在香格里拉又想抽了。”

“香格里拉好玩儿吗?”

“你知道吗,他们不吃鱼,民宿老板是个大叔,带我去了当地的一条河,他说以前他们水葬的时候就用那条河,所以当地没人吃鱼。”

“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吗?”

“你是你吗?”婉华熟练地吐出一口烟雾,又很顺利地吸进鼻子里,再从嘴巴里轻轻地吐出来。“我的意思是你和跟我微信聊天的那个你不太一样。”

“嗯,我有社恐,我不擅长跟人打交道。”

“你觉得王存这人怎么样?”

“他跟大学的时候挺不一样的。”

“你觉得她帅吗?”

“挺帅的。”

“长得帅的人都花心。”

“这个,我不太清楚。”

“他结过婚。”

“啊?”

或者说他结了婚。我见过她老婆,身材挺好的,气质也好,我看到都会心动。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救过我。

方念点着一根烟,使劲地吸了一口,瞬间呛得眼泪直流,他忘了自己还没学会。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互联网公司,做游戏的。他应该是我们班上混得最好的,手下管40多人的团队。

你信他?

不至于骗我吧?

他谁都骗。

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我怀疑那不是梦。

07

5月3号早上,王存再次约方念见面,在一个咖啡馆。

这个点儿的咖啡馆算得上人声鼎沸了,这样大的太阳,一楼那排遮阳伞下都被人挤得满满当当。在京城,总是有这么繁忙和吓得人垮掉下巴的业务数字,方念已经习惯了。这些谈完天文数字的人,下地铁可能就会顺手买上一份烤冷面带回家当晚餐,方念曾经发过这样一条朋友圈。

看得出来王存跟上次不一样了,也许是经过上次的见面,两人找回了同窗之谊。他急切地想要找到某个人倾诉,坐下后,还没来得及点上一杯咖啡,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方念,你有不能跟任何人说的秘密吗?

有……有吧。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老板要升我做公司副总。

好事啊,恭喜。

你是不是感觉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还好吧。上次见面临分开的时候,方念无意中看到王存拿出来了一把车钥匙,一匹高高跃起的红色的马。

我爱上了一个人,一个不该爱的人。

方念心里琢磨,不该爱的人是什么人。

准确地说,是我的一个客户。我们有一笔交易,本来是要按时达成的,但是没有达成。这种情况其实很多,我们有自己的方法,总是会让该达成的交易达成,在生意场上,你也知道,这本来没什么。但是我骗了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骗她,我不该骗她的,没有任何骗她的必要。难道仅仅就因为她长得像我初中时暗恋的那个女孩儿吗?我现在都没想清楚,我当时为什么要骗她。而且,她还这么好骗。我说什么她都信的。我很痛苦。她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怎么会成为我的客户,她为什么要成为我的客户?我甚至觉得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让我骗她,让我内疚,让我对她产生依赖,她利用了我对她的感情,像原始森林里的藤蔓植物一样,是她缠上了我,她迟早有一天会吸食我,把我吸空,然后再另找一颗树。她肯定是这么打算的,我敢肯定。

王存摆在桌上的两只手掌,不自觉地捏成了两颗拳头,桌子在轻轻地摇晃。

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他妈的有人稍微关心一下吗?大学毕业后我谈了第一个女朋友,他妈的,她竟然在分手的那一天说我装,操他妈的,她不工作,也不收拾家里,不做饭,我晚上11点到家还要给她准备第二天的饭,一份份用餐盘装好,用保鲜膜包好放在冰箱里,她第二天中午起床的时候用微波炉热热就可以吃。她说她看剧,她看的是什么?都是那些垃圾没营养的水剧,只有没脑子的人才会天天看那些东西。她说我装,她有什么资格说我装,我他妈当时怎么就没一巴掌呼在她那张锥子脸上,相反,我跪在她面前,双手捧着她的那双藕荷色半坡高跟鞋,我求她,拉着她的臭脚,我甚至还亲了她的脚。他妈的我还流下了眼泪,为什么要流泪,那是我第二次流泪,第一次还是上三年级我妈去世的时候。她她妈跟我妈摆在了同样的位置。她走之后,我利用工作的便利,查清了她所有的信息,连她祖宗十八代都查清了,她一个湖南湘西偏僻小镇出来的,读的还是中专,她凭什么让我跪在她面前。我跟踪了她好多次,各种水果刀我都买了好几把,就放在外面的这辆车上,前排的储物箱里。有几次我都拿出来握在手里了,我看着她打滴滴,还是拼的车。这个婊子,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打优享。

王存突然停住了。

我看着王存摆在我面前两颗坚实的拳头,以及窗外他刚走出的黑色小轿车。突然感觉有点儿冷,好像是咖啡馆的空调正对着我。

要不……我们先去点点儿什么喝的?

王存似乎还没有从刚刚过于强烈的感情中走出来。怔怔地看着他面前的黑褐色实木桌面。

喝点儿什么吗?我又问了她一遍。

王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好意思不喝了,我还要去见一个客户。”

现在不是假期吗?

我没有假期。

方念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刚才坐在王存对面听他说话的时候,方念一下儿也没动,他被王存强大的情绪力量震慑住了,这种力量让他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险。他看着王存的那辆黑色小轿车启动了,不知道那些水果刀还在不在储物箱里,他想。

08

我甚至专门花时间去研究梦。梦是被压抑的欲望。

好像听说过。

是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里提出来的。

我会分析自己。每次睡觉前我会把手机放在枕头底下,这样,醒来的第一秒钟我就能用手机记下这些梦。你肯定想不到我是怎么记梦。

怎么记梦?还能怎么记,打字记吧。

我用画。

用手机画?

嗯。有几款App挺好操作的,我只在手机上画线稿,记住梦的轮廓。

你画了多少幅了?

有几百幅了。

那不得好几年。

当然,不全是我的梦。我是从我的梦里得到的灵感,在试着画了几副之后,发现还挺有意思的。于是我搜集了其他人的梦。

这个……怎么做到的?

只要你想做,总能找到办法的。其实很简单,很多人做梦之后会无意识地记录,有可能只是在脑海里重现一边,也有可能是在朋友圈,微博等平台随手记上一笔。但绝大多数人都不认为自己的梦会有什么价值,这些记录者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不自觉的行为。

你,获得了这些梦?

我偷来了这些梦。

余婉华将烟靠在桌上的水晶烟灰缸里,像一颗被伐倒的大树。

比你想象的可能要更严重,余婉华将烟掐死在另外一颗烟头上。

我不仅自己动手偷,我甚至找了一家专业的软件的公司,将这项业务承包给他们,他们负责将所有跟“梦”相关的由个人用户产生的数据统统获取,按地区分类,形成文档,定期传输给我。在软件公司的指导下,为了永久保存这些数据,我还专门买了两个2TB的移动硬盘,一个存储,一个专门用来备份。

那……现在不是收集了好多了?

几万条吧。

你准备拿这些梦怎么办?

先留着吧。其实我也没想好该拿它们怎么办。但是关于画画这件事是我目前可以做的,我现在每天画四幅画。

原来你每天在家就是做这个。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

我还有其他研究。

什么研究。

余婉华笑笑。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论坛?

不,我研究生活本身。我们为什么要像我们目前这样生活?是谁给我们的生活下的定式,或者是一个范式?为什么要一日三餐?为什么要工作?为什么要爱?为什么茉莉是我的?懂了吧。

所以茉莉不一定是你的?

是的,你开窍了。我研究生活和人本身。

余婉华面带少女的微笑看着方念。方念只觉得面前的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无解的空洞。

09

5月8号早上8点,天气阴转多云,23-27度。假期的最后一天。

需要我去机场接你吗,婉华。

以男朋友的身份吗?

我……

不要害羞嘛

我……好像还没表白

茉莉昨晚在梦里都告诉我

它说了什么

它说你昨晚跟我聊完后就失眠了,整晚没睡

……

因为今天我回来

发张茉莉的照片我看看啊

怎么脸上又黑了。

北京这几天升温厉害,它又老是呆在客厅的落地窗台上睡觉。哎?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感觉有一个世纪了。

香格里拉和北京是有一个世纪的时间差吗

不聊了,要登机了

好,平安顺利,在北京等你

10

真没想到。

你应该想得到的。

王存找过我两次。

他想杀死我。

这你也知道?

他有一次跟踪我到楼下,用刀顶着我的腰。

他这是犯罪。

是犯罪。我们都是罪犯。我不想工作,是犯罪,借钱不还,是犯罪。你知道我国庆去哪儿了吗,我去了古北水镇,什么香格里拉,我破产了,连坐飞机的钱也没有。我本来准备自杀的,把茉莉就交给你了。要不是你那几天一直在微信里跟我聊天,我好像又活过来了。站在山顶的石头上,我看着山下小镇里像蚂蚁一样的人在挪动,突然就释怀了。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什么游戏。

都是游戏,就像我喜欢梦的游戏,而你喜欢的是进入他人生活的游戏。王存喜欢的是被需要的游戏。我们都满足了他人某部分的游戏需要。所以我们出现在别人的生命里。

所以接下来呢?

我打算继续这个游戏。

方念看到茉莉跳上了方桌,走近了玻璃杯,头凑近了杯口,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杯口。窗外的夕阳越过了对面的玻璃幕墙,一天中最迷人的光线消失了。突然吹进来一阵凉风。方念起身拿起一件防风外套给余婉华披上。对面楼房里陆陆续续地按开了电灯,一间间明亮的黄色格子间里有人影在晃动。现在应该是晚饭的时间了,离下班还远着呢。

方念闭上眼睛,他在这21楼的风里竟然捕捉到了新鲜泥土的气味儿。余婉华从椅子上站起来,从背后抱住了方念,箍得紧紧地。

原刊《鸭绿江》杂志2019年第10期

后收录于小说集《游荡者》

本文摘自

《游荡者》

作者:马亿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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