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千块对于他来说,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是,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有钱少爷的临时陪读罢了,至于是讲论文还是当树洞,他开心就好。
一
2019年,大三结束时,我拿到了学校出国交流的名额,赴美1年,目的地是几乎每年都会评上全美Top10宜居城市的匹兹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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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爸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唯独忘了教我做饭。我带着总归饿不死的盲目自信踏上了美国的土地,放好行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附近的超市采购。看着货架价签上一个个小得出奇的数字,我在心里默默乘以7后,又赶忙把手里的东西放回原位——我被美国的物价打了一个下马威,一想到父母辛辛苦苦赚的钱一下子缩水了7倍多,什么都不敢买了,逛了一圈,只买了一袋折合人民币7块多的面包,闻起来有一股洗衣粉味儿。
不过,和爸妈打电话时,我还是夸张地描述这里的美好,吃得香睡得好,根本不用担心。爸妈似乎看出了我的逞强,总是说:“不要委屈了自己,该花的钱就花。”
我开始合计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好在交流项目的课业不太繁重,每周都有空余时间,我开始寻觅兼职。很快找到了一个在台湾餐厅“打台”的工作。所谓“打台”,就是做服务员,老板只提供每天的工作餐和一个轮班十几刀的薪水,薪水的多寡完全取决于客人的小费。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已经是十分合适的兼职了,不需要去超市采购,每天不用开火就有可口的饭菜。从小到大,我妈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可以算得上是溺爱,除了不会做饭,扫地、拖地我也没做过。而从这时开始,我得开始学着点单、上菜,抱着成摞的、滴着菜汤的脏碗碟回到后厨,然后擦桌子、拖地……老板人很好,知道我不会做饭,有时会让大厨多做些员工餐让我带走。
在美国吃饭都需要付小费,一般客人给的小费是消费总额的8%,慷慨的人甚至会付到20%,若是遇到像《老友记》里亿万富豪Pete那样的客人,反手开一张两万刀的支票,那可真就烧高香了。不过来餐馆吃饭的中国人居多,大家都似乎还不习惯美国的小费文化,小费给得都不算阔绰——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一起吃饭的客人超过10个人时,小费默认为15%。遇到这种大型聚餐,一点也不亚于客人给我开了一张大额支票,从他们浩浩荡荡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欢欣鼓舞地服务到最后。
平时聚餐的客人可遇不可求,春节时才多了起来——哪怕平日里再节俭的留学生,到了这个日子,也会和三五好友出来好好吃一顿——可惜我不是。除夕和大年初一是店里最繁忙的时候,我端着盘子碗穿梭在人群里来不及品味孤独。客人的菜快上齐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妈妈打来了视频电话,我赶忙挂掉,换成语音电话拨了回去。他们又换成视频电话拨了过来,我只得站到餐厅门口接通。电话那头是白天,爸妈已经开始了大年三十的走亲访友的行程。他们问我怎么过这第一个独自在外的春节,我指指后面的一大桌人说:“同学一起聚餐呢。”
奶奶看见我,直接哭了出来,一直说“怎么现在那么瘦”,“是不是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我故作轻松地说:“好像我以前有三百斤一样,没有瘦啦,是手机滤镜。”说的时候已经哽咽。然后,我强忍着泪水说“同学在喊我,我要去吃饭啦”,就急匆匆挂了电话,继续去招呼客人。
但是我的泪水已经决堤,那一晚我都是低着头、流着泪忙来忙去。大家都在节日欢聚的喜悦气氛里,并没有人发现我的异样。从下午5点忙到晚上11点,待客人们陆续离开餐厅,我们收拾干净残局,也开始吃这顿特殊的年夜饭——后厨没空做单独的员工餐,那天的年夜饭,是客人们的剩饭。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不为团聚,不为佳肴,仅为果腹。
凌晨,我轻手轻脚回到合租的屋子,进到自己的房间,悲伤地看着昏黄的灯光下简陋的一切——这就是我的春节,我拥有的,只不过是地上放着的那张床垫。
二
大四下学期开学,我开始准备研究生申请。
留学生活虽然拮据、辛苦,但还能接受,而且在美国读LL.M学制短,可以早早拿到学历回国工作。我咨询了一个留学中介,对方的头衔很能唬人,美国Top3法学院毕业的JD,创办了一家专门为法学生提供申请文书润色、写作以及留学咨询服务的公司。然而,细聊下来,我发现请他们帮忙写最基础的研究生申请文书,就需要1万多块钱。
最终,我选择了“DIY”文书。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留学”已经成为一个商机,不然为什么大有前途的法律博士,会放弃传统意义上的就业途径,选择去做留学中介?这个行业的暴利是我当时不能想象的,我那时还天真地以为,留学生活的参差,也就止步于“文书申请”这一环了,事实上,这才只是“留学产业链”的开端。
我申请到波士顿一个大学的研究生,学校有合法的校内兼职机会,不光有每小时10几刀的时薪,而且每上一个轮班就能拿一张食堂餐票。我又过上了勤工俭学的生活——一开始是在学校面包房兼职,早上6点就要去到地下冷库,一箱一箱地搬冷冻贝果、玛芬等烘焙半成品,再把它们一个一个摆好盘,放进比我高两三头的大推车里,送到一楼的烘焙室里烘烤。这个工作是冰火两重天,在冷库里需要穿羽绒服,搬一箱食材就要出来缓一会儿冻僵的身体;而去楼上后,好多烤箱同时工作,穿短袖都会出汗。
面包房只有少数的学生兼职,每天都会换新面孔,带我的“师傅”还有同事们基本都是南美裔。做了一段时间后,我又尝试了其他几个兼职,最后选了离住所更近的学校健身房奶昔店。相比之前的兼职,健身房的工作特别轻松,距离我住的公寓也只有两个路口,还有不限量的果汁、奶昔可以喝。如果赶上晚班,下班时还能打包带走没卖完的三明治和点心——后来我几乎承包了健身房所有的晚班,每天都带一堆当日的“过期”食物回去,送给和我一样生活比较拮据的朋友。
当时我住在合租公寓的客厅里,舍不得买屏风,就挂起两张大浴巾,简易搭建了一个屏障,隔开公共区域和我的“卧室”。住在主卧的同学是一个标准的白富美,她可以毫无压力地去外面餐厅吃饭、点外卖,甚至去“全有机”的超市采购食材。我也是工作之后才知道,她平时上课背的包、穿的鞋全都是奢侈品。
我俩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交流却不是很多,偶尔有几节一样的课程,就一起走去上课再一起回来,聊起周末的安排,似乎生活在两个世界。有时候我也会羡慕她的生活——不必为生活费担忧,上完课,可以窝在房间里看电影,可以出去深度体验这个城市的美食、景色……她说,她以后不想上班,不想做律师,梦想是开一间咖啡店。我当时还一本正经地和她分析,“开店不比上班轻松”,给她浅列了一些开店需要操心的事情,她都没说话。
回国后,我偶然看到这位同学的小红书,她已经买了跑车,每天游山玩水——现在想想,她当时或许是出于好意没有告诉我,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
春假的时候,我和班里一个大姐一起去墨西哥穷游。我们买的廉航,住的民宿,每天的预算在260比索以内,但是玩得超级开心。民宿旁边的路上有很多路边摊,物美价廉,我们就换着摊位,尝遍了墨西哥的各种美食。
我们出行靠地铁,5比索的车票随便坐一天,地铁分男女车厢,但也没那么严格地执行。我们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走路10分钟的路程都靠腿。我们曾跟着谷歌地图的指引,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走进了红灯区,刚开始时只是觉得这个小巷子有点安静,然后发现路边停着的车旁边都站着一个穿“恨天高”、浓妆艳抹的女士,这才后知后觉,加快了脚步。
晚上回到民宿看朋友圈,我发现还有别的同学来了墨西哥,只不过人家朋友圈的画风,是商务舱加米其林餐厅。
三
2020年疫情暴发,课程都转到了线上,我只有两个月就毕业了,干脆买了机票,准备提前回国。回国前,我经过几轮的笔试面试,拿到了一家从大二开始便心仪已久的律所的实习机会。我带着12个小时的时差,在美国一边上着网课,一边回复律所的工作。这家律所的光环在于它宣传的高薪,毕业入职起薪就是2万5一个月。所以,尽管工作强度很大,我依然乐在其中。
3月,美国的疫情还没大规模扩散,但回国的政策已经是一天一变。回国那天,从波士顿的公寓里出来,坐在出租车上,收到朋友给我的微信,说一路顺风。我回复,最近忙着收拾行李,忙着看各种政策和攻略,直到坐在离开的车上,望着沿途的查尔斯河,才感到好难过,都没有和朋友们好好告别,留学生活就匆匆结束了。朋友借用一位作家的话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我坐在车里,继续享受着我在波士顿最爱的两样东西——阳光和查尔斯河。不知道下次再见到它们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下次再见到我的朋友们是什么时候。每次分别,我都会想起那句“本就生如浮萍,聚散随潮”——这一次,甚至不是随潮,是被时代的波涛汹涌裹挟着,甚至来不及思考聚散的悲欢。
回国后,我要在老家的一个酒店隔离14天。期间我通宵了两三夜,继续干着律所那些没有含金量但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dirty work”。我干劲十足,每天在酒店里熬夜对着电脑核对数据、复查底稿。隔离结束后回到家,工作强度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就连吃饭也是我妈端到我的桌子上——即便如此,那碗中午端过来的饭,我常常也得到下午4点才有空扒拉干净。我能感受到妈妈的心疼,但是我说:“这家公司起薪可高了。”
然而,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懵了。“律师助理起薪25k,实习生1个月10k”的招聘帖,我可是看到快背下来的程度,但是我银行卡里赫然躺着的,只有“转账1568.97元”。HR说,因为线上办公,所以实习生薪资有缩水,是一个月3000元,具体的扣款会根据合伙人对工时的最终确认来计算。我跑去合伙人确认的界面,发现我已经缩水上报的工时,又被腰斩。
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为这家律所远程实习了快3个月,通过了期间的2次考核。线上毕业典礼前,我给HR发微信问转正流程具体还需要什么手续,HR没有回复,只在第二天给我打了一通微信语音,合伙人也在旁边:“因为疫情,今年不再有留用名额了,你看是继续以实习生的身份在这里实习,还是离开去找新的工作?”
我仿佛像是挨了一个晴天霹雳——为什么没有留用名额还拖到了我毕业,让我一下子从准律师变成了一个无业游民?怪不得说最不遵守劳动法的地方就是律所,所谓的高薪,不过是拿健康换钱,而我这3个月,甚至连换钱都没换成。尽管对“实习生是廉价劳动力”这个潜规则早有了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惊讶于资本为了廉价,甚至免费榨取劳动力的丑恶嘴脸。
无故被“鸽”,我抓紧时间把简历投了另一家律所,顺利在“六一”那天入职,成为了正式的“社会人”。前面那家律所的经历,磨灭了我很大一部分当律师的热情,就像是一个被渣男伤透心的少女再也不相信爱情一样,我再也不相信律所包装和营销出来的高端感和精英感了。
工作1年后,因为“非诉工作”太过奔波,我放弃了即将到手的执业证,转身去了一家公司做了个平平无奇的小法务。爸妈知道后,一如既往地对我的选择表示了支持,他们说,现在的职场已经不是他们当年的样子了,他们也没有办法给太多的经验参考,“前面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法务的工作内容很快就上手了,平时工作也比较清闲。试用期一过,我就想着兼职赚点外快。
四
我本想做点能提升自己专业知识或者工作能力的兼职,可去招聘网站搜了“法律”、“英语”几个关键词,刷了几屏后,看到有好多家机构在求“留学生课业辅导老师”。一开始,我对这种岗位感到有些困惑,还以为是给在国外上初高中的小朋友辅导一下数理化,但是看到介绍说,是需要法律专业的老师,也没多想,就投了简历——至于招聘的机构,我并没有听说过,倒不是说它是一个小作坊,而是在我以往的经验里,似乎觉得自己不会和它产生任何交集。
很快,就有人微信联系了我。根据对方的要求,我下载了一个线上课堂的APP,约了晚上8点的“试讲课”,“学生”是这个机构的教务老师。这节只有15分钟的试讲课结束后,我就成了一名“海外留学生课程辅导老师”,做一些法律相关的论文辅导、作业辅导甚至演讲的陪练……总之,就是留学生在国外留学时能遇到的问题,这里都可以解决。
当天晚上,有10多个教务老师加了我的微信,我签了兼职合同:时薪250元,需要完成2年的教学任务——半年内的上课时长要累计达到240小时才能摆脱这个有点侮辱人的数字,时薪涨20元。
刚开始的2周,我都没接到什么课。我学的是美国法律,而来这家机构求辅导的多数是英国、澳洲、新西兰的学生。刚开始,英国本科法律的辅导我并不敢接,加上有很多门法律课程我自己也并不熟悉,所以一直畏首畏尾,担心自己的水平不够。
看我不太主动,教务老师就塞给我一个“专业对口”的学生。那是一个口音很重的男生,倒不是说口音代表他英语不好,但是聊了两句,就发现他基本的语法、词汇量都很匮乏。他需要辅导的是美国法里面的Property Law,问的也都是能在课件里找到答案的基本问题。
在课件里,每个案例分析里都会穿插着一些知识点,但我发现,有些知识点他直接理解反了,导致整个案例分析推进不下去。我逐一讲完那些知识点之后,他表示“懂了”,但是到后面汇总整个案例分析的时候,他突然又有了和最开始一样的问题。同样的流程重复了几遍,1小时的课拖出去20分钟,直到系统自动关闭了线上教室,我才坐在电脑前如释重负。
有了这一次经历,我就建立起来了自信——虽然我不是什么straight A student,但辅导他们绰绰有余。
很快,我又接到一节论文辅导课,教务老师说学生需要辅导“思路”,并且再三叮嘱我,“不允许代写论文”。上课后,我花了20分钟讲论文的结构,以及如何找案例、写引用等等,而对面的学生一直在不耐烦地点头、挠头,最后,他忍不住说:“老师,我这些都知道,就是写不出来,这一节课也挺贵的,1千块钱1个小时呢,能不能讲点具体的?”
我说“思路”的时候,他“懂了”,我说“写作方法”的时候,他“懂了”——但他这么一说,我懵了,还要怎么“具体”呢?
他见我不语,干脆直接说:“你帮我写一部分吧,我就是不会写,其他的我都懂。”
这个学生虽然嘴硬地强调自己什么都“懂了”,但又说自己不会找案例和文献,也不会写脚注。相比于他什么都不会这件事,更让我吃惊的是,我居然只拿到了1/4的课时费。我一边心疼着黑心机构抽走的课时费,一边被这些花钱如流水的留学生们冲击着我的三观——知道学生的课时费后,我常常会代入自己的经济水平,甚至上一次课就会替学生肉疼一次。我也会下意识地替学生“省”课时费,线下课时需要2小时完成的任务,我一般也只会报1小时的线下课时。
后来我又接了一个论文辅导,1个小时的课程,学生有45分钟都在和我闲聊,一节课结束时,他的论文进度依然是0。随后,他又花了大几千约了几节辅导课,但无一例外,每次听我讲了10来分钟后,就想要跟我聊点诸如“女朋友生气了要怎么挽回”之类的情感话题,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正待我又替他心疼钱的时候,突然转念一想——这几千块对于他来说可能真的不算什么,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有钱少爷的临时陪读罢了,至于是讲论文还是当树洞,他开心就好。
3节课后,我实在看不下去他的做派,遂提出由我以“计算线下课时”的方式,把论文大纲给他写出来。他特乐呵地说:“行啊老师,那您可帮我大忙了!我之前的论文都得上十几节课,老师给我说着,我写。您看线下课时需要多长时间您随便记。”我给他写大纲大概花了3个小时,想想这到学生那儿可是3千块钱,跺跺脚,就只报了2个课时。
不过,这些学生既然会花几万块钱上课,自然不会在乎这2000块还是3000块。当我的思维还停留在“省钱”的时候,人家对金钱的使用早已达到了“自由”的境界。
我遇到过最离谱的一次,是一个学生报了4个小时的“作业辅导”。我连续讲了2个小时,讲到嗓子哑掉,中间休息1小时后再继续时,却发现之前刚讲的内容,他已经全忘了。我清清我快说不出话的嗓子,提出要不要改成线下课时,他和上次的那个学生反应如出一辙,兴奋地答应了,“线下课时随便计”。
此后,我在群里看到还有上一个辅导老师留下的文档,打开一看,是和这个作业一模一样的知识点整理。我问那学生,这是不是同一个作业?学生说:“哦对,这个作业我之前找老师辅导过,但是过了1周,我有点忘了,所以又重新上一遍。老师,之前老师整理的那些知识点你写的时候都可以用哈。”
我看了一下文档里的记录,保守估计,上一个老师辅导了他大概5个小时,加上我这次6个小时,也就是说,光这一个普通的日常作业,这个学生就花了1万多块钱出去。
当小镇青年拿出家里大部分的积蓄出国留学,希冀着回国能够有一份高薪的职业挣回那份学费时,有钱人家的孩子需要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学位,甚至没有也无所谓。反正这个学位无关乎未来,仅仅是脸面而已。
五
一天,一个教务老师给我推来了一个“申诉辅导”的任务——2小时线上、1小时线下,教学生写申诉信。当时我还没想明白这“申诉”是什么意思,询问后才知道,原来在国外留学,挂科、被劝退、学术不端的学生,拿到校方的处分后,还有一步可能逆转的操作——就是“申诉”。但是,申诉也不能为赋新词强说愁,必须得有合理的理由和证据才能赢回一线生机,拿到补考机会,这些理由在学校里叫special circumstance,比如疾病或重大意外。
“申诉辅导”也被机构称为“申诉套餐”,不需要备课,就能拿到750元。我心中窃喜,这个来钱快,赶忙答应下来,完全没想到这个课程后面让我花费的时间会比普通备课更多。
我终于意识到,留学生方方面面的灰色需求,早就催生出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和有钱人留学的差距只是消费自由、吃饭自由,在学习层面上是平等的,但事实上,有钱人家的孩子除了在日常生活中不担心花销,上课和写作业也可以花钱请人“辅导”,就连考试挂科、被退学,也会花钱找人给自己帮忙擦屁股。
我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我第一次接的“申诉辅导”的学生,是一个有点叛逆的女孩,2门挂科,想要补考。套餐里的“2小时线上辅导”是用来了解情况、方便老师为其撰写申诉信的。我问她这2门课的平时成绩怎么样,她说平时成绩也不及格。我极力想要找到能够借题发挥的入手点,又询问这2门课的考试方式是主观还是客观,她说,“都是客观,而且有几次平时作业没交”。我压住内心的慌张,问她是否有什么特殊情况,她说,“就是懒得写”。我一时语塞,心想只能找别的理由来帮她“解释”考试失利了,询问她身体状况,她说自己健康得像头牛……如此一来,能让校方能接受的申诉理由,就只剩下“心理疾病”了。即使如此,校方也会要求提供证据来证明真实性。
我又问了一下她对处理结果的期望,她说想要“不限分的补考”。在国外的大学,一般补考“限分”,也就是在补考及格的前提下,无论考了多高的分,最终体现在成绩单上只是一个“及格”;而“不限分的补考”,意思就是她考多少分,成绩单上就写多少分。听她这么说,我脱口问了一句:“那你对补考有信心吗?”她说:“没有。”
线上的2个小时一点一点挨到结尾,我赶紧着手写了一篇申诉信出来。正当我高兴地在计算器里数着这3小时换来的750块钱的时候,教务老师发回了学生家长的反馈——这个妈妈写了篇上千字的散文,开门见山地说我的申诉信里的论据事实证明力弱爆了。
接着,她先是论证自己因为更年期情绪不稳定导致女儿无心学习,又放上了许多母女两人微信互骂的聊天记录截图,来证明自己与女儿之间的语言暴力冲突让女儿分了心。她希望我能把这些都翻译成英文加到申诉信里,我解释说校方认可的理由里不包含这些,但她仍执意要加。
后来我才知道,每一个纨绔了的子弟,要么是家长对其太放纵,要么是家长对其太操心。这位妈妈的管控欲,也不过是我后来所见的冰山一角。
这次申诉的失败在意料之内。虽然教务老师在接单的时候就已经告知对方风险,让我的课时费并没有因此减少,但我拿着这钱还是觉得受之有愧。我找教务老师要来了其他老师上申诉课的视频,想学习一下别人写申诉信的入手角度,结果第一个视频看到30分钟,学生就发疯了,她辱骂家长和摔东西的声音,令我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那个老师在当时的尴尬。过了几分钟,那个学生的妈妈用依然云淡风轻地说:“不好意思老师,您继续给我来讲,我一会儿去做她的工作。”
我关掉视频,明白了,原来这个申诉课程没有什么技巧,只不过是卖给这些留学生家长的心理安慰剂。一个“申诉套餐”就是3000元,不保证能申诉成功,即使侥幸成功了,那些学生也大概率通不过补考。
尽管在买课的时候教务老师会一遍又一遍地向学生和家长明确风险,但是家长们对这个课程依然趋之若鹜,因为它像是挽回自己孩子“学术生涯”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希望再渺小,造价再昂贵,他们也会眼睛不眨地买下,缓解自己为人父母的焦虑与自责,也可以让他们在未来和孩子的每一次吵架中,拥有说出“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的权利。
六
后来我接了很多“申诉辅导”,70%的学生都是人们刻板印象里的留学生:家里有钱,不学无术,嚣张跋扈。对于态度恶劣的学生,我早已见怪不怪。
但是也有一些不太一样的故事。
一次,教务老师给我发了一个压缩包,里面是一个学生申诉的相关信息。他挂了2门课,接到了学校的退学通知——这种情况按理说没什么特殊的,教务老师说,希望尽快安排节申诉课,“只是学生比较害羞,所以是要家长旁听”。我立马想起了之前看的那段“教学视频”,心有余悸——家长旁听,大概率会是个麻烦事儿。但是想了想可观的课时费,我还是同意了。
我准时上线,学生的父母已经在对面等着了。视频里一口一个“老师”,一直在“感谢老师百忙之中帮忙”,一直在“麻烦老师多费点心”,听得我好心酸。
他们解释说,“孩子比较内向,所以我们来和您沟通”。那学生也在线,对学业情况最了解的,就是他自己,但是他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听着父母的转述。只有他妈妈偶尔问起:“儿子,你跟老师说是不是这样的?”他才会开口说话,解释一下情况。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明明当事人在场,说的也是同一种语言,却需要其他人来翻译或转述他的想法和事情。那对父母的语气都很温柔,但能听得出来,学校发的这封退学通知,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我委婉地问,学生有没有身体或者心理的问题,可以作为申诉理由的。
“都没有,身体挺健康的,心理也挺健康的。”那位妈妈说着,然后支吾了一下,“老师,就是孩子爸爸有肾癌,这个能说吗?孩子当时选这个学校,离家那么远我们是不同意的,因为他爸爸得了病,不希望孩子离家那么远,但是孩子坚持想去。这门考试的时间是和他的实习时间特别近,他暑假就飞过去了,找房子什么的学校都没帮忙,当时也发了邮件,没找到房子还住了好几天酒店,也没休息好,全都要自己操心。实习工作也特别忙……”
我一时语塞,看着他们发过来的肾癌确诊病例,想到他们和我爸妈差不多的年纪,患了重病还要事无巨细地操心儿子的事情,就很心痛。我安抚他们,承诺会好好写这封申诉信,但是孩子父亲生病这个理由未必会被学校采纳。他们依然温柔地说了很多客套话,那是长辈求人办事时的最高社交礼遇,说是千恩万谢也不为过,我实在有些受不起。
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学生和家庭。这个让父母操心的学生看起来不是那种纨绔富二代,寥寥几句话倒也很有礼貌,但是对父亲患重病似乎无动于衷;他违背父母的意愿远走他乡读书,似乎应当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在视频里却丧失了话语权,任由父母全权代理他的一切;他的学校是一个名校,在申诉学生里也比较少见;他的父母看起来很明事理,即使收到了退学通知,也未见对他发火甚至着急,可是却又过度地参与到了他的生活——一个20岁的人还被当成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实在是溺爱。
诸此种种,堵在我的心里,课程结束后,我和家人吐槽,说怎么会有这样不懂事的孩子。家人说,“这是他们的相处模式,外人不好评判,你只能做好你分内的事情”。
我带着对这对父母的同情和惋惜,倾尽全力写好了一封申诉信,再三修改润色后发给他们时已经是凌晨1点钟了,没想到这对夫妇秒回,又是一通千恩万谢。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一夜没睡,熬夜用翻译软件“读”完了申诉信,发来了很多不懂的地方和想要修改的地方。我逐条听完他们的语音,又给他们做了解释,花费了远超过“申诉套餐”时长的时间,一开始的同情心也慢慢被消耗殆尽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没错,可是有时候这“可怜”却是有些父母的求仁得仁。这个学生自己的未来和前途,为什么可以理所当然交给患病的父母,自己却安然睡大觉?他不擅长沟通,父母代为沟通,那写好的申诉信自己总可以看吧?居然还要不懂英文的父母花费数倍的时间去看,很多机器无法翻译的表述,只能给他们带来困扰,徒增沟通成本。
对此,我也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七
兼职短短1年,我见到了许多留学生。他们有的说话怯懦,有的性格乖张,但基本有一个共性——家里有钱。我和他们交流时,常常会想起几年前那个登论坛、找经验帖、DIY申请文书的自己;听到他们说“老师我一会儿要出去和同学吃饭”的时候,会恍然看到那个春节在为别人的欢聚而服务的自己;接触到学生家长时,我眼睛总会酸涩一下,然后想起我只对爸妈报喜不报忧的那些日子,和不管我做了什么决定都坚定站在身后支持我的爸妈。
我见到了本来不会跟我产生交集的一个世界,但是对这个世界我却羡慕不起来。和在美国偶尔还会羡慕一下白富美室友的悠闲惬意不同,这些留学生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局限——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但如果一切问题都想要用钱来解决,生活也挺无趣的不是吗?
我逐渐习惯了这份兼职里带来的割裂:有钱的从容和挂科时的气急败坏;摆烂的纨绔子弟和心急如焚、事必躬亲的父母;试图控制一切却什么都掌控不了的家长,试图反叛全世界却只能拿着父母的钱、用挂科退学来向父母宣战的学生……
我曾经替学生心疼过那每小时1千元的课时费,也替为孩子操碎了心的父母心疼过他们的身体。但我慢慢学会了收起自己的“圣母心”——没有什么所谓的可怜或命运,不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已。“留学生”这个身份标签,实在难以涵盖留学生这个群体,我终于明白了余华那本书说的,“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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